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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胡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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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潘岳

  胡杨生在西域。在那里,曾经有36国的繁华,那曾经狂嘶的烈马,腾燃的狼烟,飞旋的胡舞,激奋的羯鼓,肃穆的佛子,缓行的商队,以及那连绵万里直达长安的座座烽台……都已被那浩茫的岁月风沙洗礼得苍凉斑驳。仅仅1000年,只剩下残破的驿道与荒凉的城,七八匹悠然的骆驼,三五杯血红的酒,一支天边飘忽的羌笛。当然,还剩下胡杨,还剩下胡杨簇簇金黄的叶,倚在白沙与蓝天间,一幅醉人心魄的画,令人震撼无声。

  金黄之美,属于秋天。凡秋天最美的树,皆在春夏时节显得平淡无奇。可当严冬来临时,一场凄雨击打,跟着一场霜风。棵棵秋树积聚饱满的美,突然迸发出最鲜活最丰满的生命。

  这秋树,成了人们心中的诗,成了人们梦中的画,而金秋的胡杨,便是这诗画中的灵魂。

  胡杨,是1.3亿年前遗下的最古老树种,只生在沙漠。能在零上40摄氏度的烈日中娇艳,能在零下40摄氏度的严寒中挺拔,不怕侵入骨髓的斑斑盐碱,不怕铺天盖脑的层层风沙,他是神树,是生命的树,是不死的树,是有不同寻常美的树。全世界90%的胡杨在中国,中国90%的胡杨在新疆,新疆90%的胡杨在塔里木。我去了塔里木。在这里,一边是世界第二大的32万平方公里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一边是世界第一大的3800平方公里的塔里木胡杨林。两个“天敌”彼此对视着,彼此僵持着,整整1亿年。在这两者中间,是一条历尽沧桑的古道,它属于人类,那便是丝绸之路。

  胡杨,是我平生所见最坚韧的树。那种遇强则强,逆境奋起,一息尚存,绝不放弃的精神,使所有真正的男儿热血沸腾。霜风击倒,挣扎爬起;沙尘掩盖,奋力撑出。虽断臂折腰,仍死挺着那一副铁铮铮的风骨;虽伤痕遍体,仍显现着那一腔硬朗朗的本色。

  胡杨,是我平生所见最无私的树。胡杨是挡在沙漠前的屏障,身后是城市,是村庄,是青山绿水,是喧闹的红尘世界,是并不了解它们的芸芸众生。背后的芸芸众生,是他们生下来活下去斗到底的唯一意义。他们不在乎,他们并不期望人们知道它们,他们将一切浮华虚名让给了牡丹,让给了桃花,让给了月季,让给了所有稍纵即逝的奇花异草,而将这催肝裂胆的风沙留给了自己。

  胡杨,是我平生所见最包容的树,包容了天与地,包容了人与自然。胡杨林中,有梭梭、甘草、驼骆草,它们和谐共生。容与和,正是儒学的真髓。胡杨林是硕大无边的群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团队,是典型的东方群体文明的构架。胡杨的根茎很长,穿透虚浮漂移的流沙,竟能深达20米去寻找沙下的泥土,并深深根植于大地。如同我们中国人的心,每个细胞,每个支干,每个叶瓣,无不流动着文明的血脉,使大中国连绵不息的文化,虽经无数风霜雪雨,仍然同根同种同文独秀于东方。

  胡杨,是我平生所见最悲壮的树。胡杨生下来一千年不倒,死后一千年不倒,倒下去一千年不朽。这不是神话。无论是在塔里木还是在内蒙古额济纳旗我都看见大片壮阔无边死而不倒的枯杨,它们生前为所挚爱的热土战斗到最后一刻,死后仍奇形怪状地挺立在战友与敌人之间,它们让战友落泪,它们让敌人尊敬。那亿万棵宁死不屈、双拳紧握的枯杨,似一幅悲凉壮丽的冬天童话。一看到他们,就会想起岳飞,想起袁崇焕,想起谭嗣同,想起无数中国古人的气节,一种凛凛然、士为知己而死的气节。

  胡杨并不孤独。在胡杨林前面生着一丛丛、一团团、茸茸的、淡淡的、柔柔的红柳。它们是胡杨的红颜知己。为了胡杨,为了胡杨的精神,为了与胡杨相同的理念,它们自愿守在最前方。它们面对着肆虐的狂沙,背倚着心爱的胡杨,一样地坚韧不退,一样地忍饥挨渴。这又使我想起远在天涯海角,与胡杨同一属种的兄弟,它们是红树林。与胡杨一样,它们生下来就注定要保卫海岸,注定要为身后的繁华人世而牺牲,注定要抛弃一切虚名俗利,注定长得俊美,生得高贵,活得清白,死得忠诚。身后的人们用泥土塑成一个个偶像放在庙堂里焚香膜拜,然后再将它们这些真正神圣的勇士砍下来烧柴。短短几十年,因过度围海养殖与滥砍滥伐,中国4.2万公顷的红树林已变成1.4万公顷。为此,红树哭了,赤潮来了。

  胡杨不能倒。因为人类不能倒,因为人类文明不能倒。胡杨林外,滚滚的黄沙埋下了无数辉煌的古国,埋下了无数铁马冰河的好汉,埋的是无数富丽奢华的商旅,埋下了无知与浅薄,埋下了骄傲与自尊,埋的是伴他们一起倒下的枯杨。让胡杨不倒,其实并不需要人类付出什么。胡杨的生命本来就比人类早很多年。这凄然无语的树,只想求人类将上苍赐给它们的那一点点水仍然留给它们。上苍每一滴怜悯的泪,只要洒在胡杨林入地即干的沙土上,就能化出漫天的甘露,就能化出沸腾的热血,就能化出清白的正气,就能让这批战士前赴后继地奔向前方。

  中华大地上,总有那么一批不求显达的精英,总有那么一批无私奉献的中坚,总有那么一批淡泊名利的士子,如中流砥柱,撑起整个江河大川。

  不被人知的伟大才是真正的伟大,同理,不被人知的平凡才是真正的平凡。我站在这孑然凄立的胡杨林中,我祈求上苍的泪,哪怕仅仅一滴;我祈求胡杨、红柳与红树,请它们再坚持一会儿,哪怕几十年;我祈求所有饱食终日的人们背着行囊在大漠中静静地走走,哪怕就3天。我想哭,想为那些仍继续拼搏的战士而哭,我想为倒下去的伤者而哭,我想为那死而不朽的精神而哭。我想让更多的人在这片胡杨林中都好好地哭上一哭,也许这些苦涩的泪水能化成细雨再救活几株胡杨。然而我不会哭。因为这不是英雄末路的悲怆?更不是传教士的无奈,因为胡杨还在,胡杨的精神还在,生命还在,苍天还在,苍天的眼睛还在。那些伤者将被疗治,那些死者将被祭奠,那些来者将被鼓励。

  直到某日,被感动的上苍猛然看到这一大片美丽忠直、遍体鳞伤的树种问:你们是谁?烈烈西风中有无数声音回答:我是胡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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